父亲嗜书如命,他的书房里的书不知有多少,而且多是英文的,日文的和俄文的,现在我还能够记得一些书名,什么《钢结构》,《木结构》,《混凝土结构》等等,每一本足有一块砖头那样厚。每当父亲单独上街的时候,尽管他极力拉拢我们和他同去,但每次都是响应者寥寥,因为我们知道,只要母亲不在身边,父亲上街后总是一头扎进新华书店,没有两个小时不会出来,有时尽管在我们的催促下,父亲口里也应着:“就走,就走。”可是真的让他离开书店那还是要费许多功夫。也正是在父亲的影响下,我们兄弟姊妹都养成了看书的习惯。
记得早在小学三年级的时候,我就已经将当时能够找得到的国内科幻小说看得差不多了,像什么《水晶洞》、《布克的奇遇》,《黑龙号失踪之迷》、《失踪的哥哥》等小说,直到现在我还能从头到尾讲下来。父亲对我们买书的请求总是有求必应,使我们几个孩子在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珍惜图书,而且将自己大部分的零花钱都用在买书上面,对这样的做法,父亲总是表示非常欣赏。所以即使是在下乡插队的日子里,在那些几乎失去了希望的日子里,我也是始终没有改变到处找书阅读的习惯,而且在文革结束的当年就考上了大学,这跟父亲对我读书的影响是分不开的。
父亲的出身不好,尽管母亲多次对我说过:“你爷爷那个地主,是个连灯油都不舍得点的乡村土包子”。但这个包袱却使得性格外向的父亲在开朗的性格中又带有一丝忧郁,据母亲说,父亲为此一直在勤奋努力,试图脱胎换骨地改造自己,试图冲出这种心中的阴影。记得六十年代,父亲一会奉调哈尔滨,一会奉调沈阳,一会去抚顺,一会去清原,全家在几年的时间里一直跟着父亲在搬家的日子里颠簸,我本来已经学得相当不错的小提琴就是在那段时间再也学不下去了。
我清楚地记得,有一天父亲从一个叫做“红透山”的地方回来,满脸疲惫,见了孩子们却非常的高兴,一定要我拉一首他教我的练习曲给他听,我当然很高兴给父亲炫耀一番,拉着拉着,我偷眼瞥了父亲一下,不禁大吃一惊,我发现父亲已经坐在沙发上睡着了,母亲把手指轻轻放在嘴唇上要我停止演奏,并轻轻地对我说,你爸爸整整两天两夜没有睡觉,那里的工程太忙了。尽管父亲脱胎换骨地改造自己,哪里需要上哪里去,但父亲入党的要求却始终没能得到批准。直到66年父亲又义无返顾地报名参加三线建设,带领全家远赴贵州的时候,父亲那种心中的希望仍然没有破灭。最终父亲只身离开贵阳,远赴水城那个深山里的战备钢铁厂,并且最终因文革的到来而被迫害致死的时候,他的追求和希望一定也没有停止过。
过了很久之后我才明白,因为出身问题,作为副总工程师的父亲尽管在技术上是如此的拔尖,而且工作表现也是非常的出色,但由于种种原因,在一些重大的工程技术问题上,父亲却一直没有资格阅读那些图纸,这在父亲的心中留下了深刻的伤痕。我曾经发现过父亲和母亲两人在一起的时候,乐观的父亲有时会发出轻轻的叹息,而母亲总是在一旁轻声地劝慰着什么。作为孩子的我哪里懂得大人世界的这一切烦恼?直到几十年后,我已经大学毕业,并且作了高校教授的时候,才真正体味到了当时父亲心中的痛苦,当我也快到了父亲当年的年纪,而且能够用成熟的心灵看待生活,看待世界的时候,我是多么遗憾没有能同父亲作心灵沟通的机会,没有能以一个男子汉的心胸同父亲交流当年情感的机会,表达我对父亲的慰籍之情。每当想起这些的时候,我的眼中总是充满了泪水,心中充满了悲伤。(待续)
家父琐忆后记
本文标题:家父琐忆(下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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